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赶集

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
2024-09-05
我的老家是大名鼎鼎的平遥古城,传闻中富商大贾辈出的地方。但在我出生的时候,它已经是一个拆不起古城墙的破县城了,我们家离县城15公里,离书上的富商大贾更是十万八千里。全村人都一贫如洗,是土生土长的农民,住着土坯墙包着的砖窑洞。
小时候,父母的生活就是打麻将和种地。父亲养了羊,种了菜,有时候还能去集市上卖。然是农村,但毕竟是个镇子。它在山脚下,就都是山上搬下来的人,土匪走了,日本人也走了,共产党分了地,还把地主的房子都分了,人就变多了。

每逢初五,十五,二十五,就是赶集的时候。
别的村子和山上的人,都会带着货物来这里摆摊。村里就一条道,进村口,卖衣服和鞋子的立起高高的帷幕挂满衣物,妇女们围个水泄不通;往里走,是玩具和日用品,一个大爷总是摇个拨浪鼓,一边吃着铝饭盒里的面,一边眯眼笑;旁边是笤帚掸子锅碗瓢盆,叮叮当当咋咋呼呼;熟悉的邻居是打铁的,面前是各种泛着蓝的新锄头,铁锹和耙儿,看见熟人都羞赧一笑;再走两步是牛羊市,猪仔羊羔牛犊子,掐袖口的大爷们蹲着抽烟。这就过了一道路口,卖衣服的和卖日用品的就又轮流出现了。
出门赶集总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,往村里中间走的时候,沿街有店铺,已经富起来的做生意的几家,总是把最好的商品摆在自己家店门前,上面有各种城里来的新鲜玩意。每次看到bb机和小霸王游戏机我都眼红地发紫,拖着我妈撒泼打滚,但是一次都没成功,最后总会被一句以后给你买给搪塞过去。那时候小,长大后才知道,这已经是城里人淘汰的玩意了。

即使买不到玩具,逛街依然是乐子。
再有几步就是卖点心,碎肉和碗脱的。从村口进来逛一圈,您要是饿了累了,就可以在村子中间的小吃摊一坐,三四分钟一碗好吃的碗脱就上来了。
碗脱是我们平遥的一种小吃,只要有集市,他们准来。推着一个小车,上面摆着昨晚蒸好的碗脱。和广东肠粉,南方米粉一样做法,只不过我们用“好面”,也就是细白面,用一个一个小碟子摞在大蒸笼里,前一晚蒸出来,第二天卖。又滑又嫩,带着麦香,是我小时候最爱NO.1。


准备摆摊前,这摊主夫妻就把这些碗脱从小碟子里抠下来,叠成一摞,然后车一停,桌子一摆,外面扔俩小板凳。铁桶炉子吹风机,小锅大火爆锅气,猪油一搲,土豆丝炝锅,碗脱切成条,酱油老陈醋,蒜水一洒,起锅,这就是一碗炒碗脱。我们这些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食客们就开始扒拉扒拉,吃的特香。
逛集市必须要吃,吃饱了才有心思买东西。好吃的就多了,除了雷打不动的炒碗脱,还有各种炸糕,面点,烧饼,糖葫芦。有时候爆米花大叔也会来,你要自己带着玉米跟大米去做爆花,家里还备有糖精专门等爆花大叔来。但没过多久就被开着三轮车的替代了,他们停车,摇起发动机,上面有个机器,扔进去玉米,出来一条一条膨化食品,小孩子们围观起来,就不再爱吃爆花了。


还有一个好吃的就是碎肉。
平遥的牛肉很有名,牛肉厂做完了牛肉,就会剩下碎肉,就有人拿来卖。这边的牛肉是酱牛肉,碎肉也是酱牛肉,比又柴又咸的塑料包装好吃一百倍。各种牛筋和牛杂,嚼着相当有滋味。稍微家庭条件好的,都要买一把回去,羡煞旁人,香味久久不散。
卖碎肉的人也很特殊,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装备,一辆自行车,车头摆个大箱子,箱子带个开拉门,大哥在里面切,外面的人交钱接肉。那箱子不大,也就进去半个身子,但是肉够多。后来才知道,那时候卖肉不容易,想吃肉也不容易,所以就留下这么个古怪的形式。买肉的人脸摆在箱子里,像神龛一样,大家就围在旁边,闻那点荤腥。
一把碎肉,嚼着嚼着,总是还没回家就没剩多少了。

山上下来的人都黑黝黝的,桌子上摆满了沙棘,蘑菇和甘草,还有各种山货。来来往往的人挑了又挑,犹豫又犹豫,大哥也烦讲价,成交起来特别快。卖衣服那里就没那么容易了,母亲带着我们总是拦腰砍,总要砍个十几分钟。八九点太阳烤干一些,街上的人就都挤满了,篮子里,袋子里,满满当当。最后就是去割肉,集市来了,肉价也会便宜那么一丁点,屠夫们都扯开嗓子喊着,割肉,割肉。就算再穷的人家,也要有肉才下饭,谁家都跑不了。
这一块肉,总是要吃很久,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。肥的不能太多,瘦肉要位置不错,总之回家要么做点好的,要么做卤肉拌面吃几个月,都要买的满意的肉才行。卖肉的倒也习惯了,一边磨刀一边喊,回家熬点猪油也香。

除了这些常见的东西,大部分就是些吃的玩的,妇女儿童在拥挤的人群里打着招呼,牵着手。大部分人的桌子其实也不是桌子,拿走布才看到,是一张折叠床。他们凌晨四五点天不亮就过来划线了,摆上一张床,然后把自己的货品都摆在这里。想卖自己的东西,就得找个没有人的空隙,坐在板凳上面前一摆,大家互相买着,互通有无。
自家种的东西,上山刨的干货,应有尽有,搞搞价,啥都能买得到。
早晨,中午,吃着,买着,赶集的一天很快就结束了。下午摊主们就各自结束去下一个地方了,他们都流动作业,当地人少。等他们走了,市集也就散了,下午就变得静悄悄的,还没有垃圾。只有在庙会的时候,才会比平时的集市更加的盛大,也更加的晚,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收摊。到了过年的时候,会一直摆摊到除夕,家家户户置办年货,天黑了都稀稀拉拉还有人晃。

我们小时候一起逛也热闹。一起目瞪口呆,一起你争我夺,推推搡搡。
有一次,一个摊位上没人,摆满了裹着糖的花生米,我一边流口水,一边摸着空空的口袋,口水呛了一下,就走火入魔抓了一把撒腿开溜。旁边的小伙伴马上大叫,有人拿了花生米!追着我要我还回去。后来被摊主还是追了回来,发现我抓了一把还都塞进了嘴里。摊主苦笑,给我们俩一人一把让我们吃。这件事情他已经忘了,我还记得。后来有次俩人一起吃面,想起这件事,现在想想,记得这件事,我是羡慕他的为人。
集市是很奇妙的东西,到了时候,人就自动组织到一起,平时稀稀拉拉的大街上排一排,玲琅满目起来。晒谷子的柏油路被清空,开小店的也都从后台走到前台,平时家离得远的同学一天能见个遍。就算是没钱,也能在玩具摊上一看就是好久。新东西总是从这些流动的行军床上冒出来,交通不发达的年代,集市里总是有各种游戏机和书本都描绘不出的新玩意。
我曾经试着写一篇小说,一个小商贩在村庄流动的故事。他把普通人的生活从历史中抽出来,就这么摆在我们面前。带着大米换豆子,带着玩具换谷子,带着书本换故事。赚点差价,也挂了一身时代的印记。大家越来越有钱,物品越来越多,袋子越来越满。但是又太快了,很快这些摆摊的人就老了,东西也越来越少,最后终于有一天,我们都走了。

现在偶尔回家,过年集市还在。吃的喝的都有了,可乐也不再跟姜一起卖了。大盒小盒的礼品装到处都是,鸡鸭鱼肉一应俱全。生活比前十几年,前几年好了太多,大家对年画都挑剔了起来,卖得最好的当然还是领导人。写对联的也老了,手开始抖,对联纸变成了塑料的,风刮了也不会撕烂。走出去的人又回来了,穿着集市上买不到的新衣服,开着车,后备箱一堆吃的喝的,集市上就只剩下老人了。
我们都成了新时代的人,过上了新的生活,用上了苹果手机,成了和美国人一样的某一部分。过去流动的村庄也不复存在了,这些童年记忆最多聊以下酒。朋友说起,老去的事物还有什么意义呢?我也不知道。或许里面隐藏着某种不忿和痛苦,也或许残留了一点不舍和留恋。
也许在未来,我也会在温情的炉火旁被烤到困乏,不再追问生命和责任,只是微微摆着头,就变成老年痴呆症,一蹦一跳,就跳回到这个时代。人和地方都没了,但看起来,又都没啥变化。
一瘸一拐,嘻嘻哈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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